●访谈嘉宾
刘良华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广东省广州市海珠区第二实验小学教育集团总校长。主要研究领域为“教育哲学”“课程与教学改革”“教育研究方法”。著有《教育研究方法》《校本行动研究》《校本教学研究》《有效教学论》《叙事教育学》等。(人物插画 蔡汝先/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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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教师报:您在《叙事教育学》一书中谈道,“一则好的故事,就是一条好的教育隐喻”。您认为,故事在教育中的作用是什么?
刘良华:之所以认为好的故事就是一条好的教育隐喻,是因为教育叙事既不是直接讲道理的哲学研究报告(议论文),也不是呈现大数据的量化的实证研究报告。
教育叙事是认真讲故事而不直接讲道理的教育学。或者说,叙事教育学并不直接教训人而更愿意把教育道理隐含在教育故事或教育比喻之中。一则好的故事,就是一条好的教育隐喻。出色的叙事教育学不过是一系列教育隐喻。读者或听众是否有能力、是否愿意从这些教育隐喻中领会相关的教育道理,取决于读者或听众本人的直觉与直观的悟性。
就此而言,教育叙事其实是一种质的研究。质的研究的特点在于它的研究对象不能太大,往往呈现为个案研究。人们会质疑:个案研究的结论是否能够在更大范围内得到推广?这个质疑其实也可以转换为另一个提问:个案式的教育故事所隐含的经验是否能够在更大范围内推广?或者,个案的经验是否具有普遍适用性?
个案的教育经验的确不能普遍推广,但个案经验的价值在于:它像一条教育隐喻,读者可以从这条教育隐喻中设身处地地比较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故事中的当事人经验,让自己从故事的当事人那里获得启示。这也是看电影和读小说的价值。电影人物的命运和小说人物的命运无法提供可普遍适用、普遍推广的生活规律,但是读者依然可以从电影人物的命运和小说人物的命运那里获得代入感、体验感并由此促进自我反思。
这就是教育叙事的作用和价值。
中国教师报:教师应该如何使用教育叙事?
刘良华:教师可以通过三种途径来使用教育叙事。一是阅读并反思。在阅读他人故事的过程中,反思自己的教育生活,转变自己的教育观念。二是阅读并模仿。阅读他人的教育故事之后,可以模仿他人的教育方法和教育技巧,在自己的教育生活中尝试改变自己的教育方法和教育技巧,改进自己的教育实践。三是自己讲故事。阅读他人的教育故事之后,改变自己的想法,并把新想法应用到教育实践中,形成自己的做法。有了想法和做法之后,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形成自己的说法。
中国教师报:您在书中提到,出色的叙事教育学恰恰只是保持故事的文学性、艺术性,而有意无意地淡忘教育的任务。这听起来不难,但是“淡忘”不等于“忽略”,您认为现在的教师写作能够达到这样的标准吗?“淡忘”的度如何把握?
刘良华:“淡忘”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所阅读的教育叙事作品具有足够的文学性和艺术性。这种出色的叙事教育学可以让读者不知不觉地卷入欲罢不能的阅读状态。第二种可能是:教师阅读叙事作品时原本就是一种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休闲阅读。如果说阅读并反思指向教育观念转变,阅读并模仿是改变自己的教育实践,那么休闲阅读指向休闲本身,这种休闲阅读几乎就是一种非功利的游戏活动。这种休闲和感动并不具有转变观念或改进实践的功利价值,但从长远效应来看,纯粹的休闲阅读更可能有效地改变我们教育观念或教育行为的潜意识。
中国教师报:您怎样看待教师写作这件事?每个教师都能成为写作者吗?不写作就成不了好老师吗?
刘良华:写自己的教育改革故事或者不写自己的教育改革故事并不是判断一个好教师的标准。重要的是,教师必须有自己的想法和改革的做法。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改革的做法之后,教师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写出或讲出自己的教育改革想法和做法,形成自己的教育故事,让他人看见或听见。二是不写和不讲自己的教育故事,让自己成为一个只做不说的人。
一般而言,教学和学术研究不同。学术研究必须将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形成研究报告并公开发表,以便接受同行的检阅和批评。教师的教学只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让学生和家长满意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写出自己的教学改革研究报告。不少好老师一辈子默默无闻地守护学生,默默无闻地改进自己的教学。相反,如果某个教师发表大量的文章,甚至著作等身,但无心守护学生,无心调整和改进自己的教学,这样的教师反而不如默默无闻地守护学生的教师。
不过,在两种情况下教师最好有写作的习惯或写作的激情。
第一,有改革激情的新手教师。新手教师可以将自己的新观念或教育改革讲出来,以便获得同行的检阅和批评。也就是说,新手教师写作的目的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教育改革成果,而是让自己的教育新观念或改革行动得到他人的帮助和支持。
第二,有改革经验的专家型教师。专家型教师应该承担教化新手教师的责任和使命,讲述自己的教育改革故事,在接受同行检验和评价的同时,也让新手教师获得可参考可模仿的理想对象。也就是说,专家型教师写作的目的虽然也在于接受同行的检阅、贡献教育知识,但主要目的在于为新手教师提供教育改革的样式。
在这个意义上,每个教师都能成为写作者,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不写作就成不了好老师。
中国教师报:长期以来您都十分关注教师写作,鼓励教师进行教育叙事写作。您认为当下教师写作中有哪些好作品,好在哪里?还存在哪些问题?
刘良华:现在的问题是,有些教师过于喜欢谈对策,大量的标题呈现为“问题与对策”。写作要有问题意识,这可以理解。要针对问题提出解决问题的对策,这似乎也是对的。但是,如果教师过于追求简单的对策思维,头头是道地提出个人化的对策,有可能走向所谓“自信的胡说八道”。为什么对策思维容易陷入“自信的胡说八道”?因为,如果没有专门的逻辑学训练和思辨研究的训练,所谓的问题可能只是一个假问题,所谓的对策可能只是个人化的“口水”意见。
这就是我们提倡教育叙事研究的原因。所谓教育叙事研究,就是采用教育行动研究的方式,讲述自己的教育改革故事。或者,采用教育调查研究的方式,讲述他人的教育改革故事。这是用事实说话而不是讲述空洞的大道理。
中国教师报:教育叙事的魅力在哪里?对教师个体成长的意义是什么?
刘良华:教育叙事主要有两个魅力。
第一个魅力是:教育叙事通过讲事实的方式来讲道理,而不是讲述一些似是而非的空洞道理。也正因为此,孔子当年说:“我欲载之空言,不若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孔子的意思是说,我最初想讲一些空洞的道理,但后来发现,不如用呈现事实的方式来说明道理,那样的道理才更深刻。
第二个魅力是:教育叙事不仅讲事实,而且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传统的教育理论追求概念、概括,但过度的概念和概括离开真实的教育实践、教育现场之后,容易罔顾事实而言不由衷,不仅失去了教育理论的生动活泼,而且导致教育理论走样变形,导致教育理论与教育实践相互鄙视或敌视。教育叙事通过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来还原教育话语的活泼,维护教育现场的真实。好的教育叙事不仅能够给教育实践者带来阅读的喜悦和“点头效应”,而且能够给教育理论研究者提供真实的教育经验证据。
中国教师报:写作有技巧吗?需要提前做哪些准备?
刘良华:教育叙事的写作和教育思辨研究的写作都需要技巧。思辨研究需要逻辑训练,用逻辑来展开论证。教育叙事需要讲故事的技巧。如果说思辨研究报告接近议论文,那么教育叙事更接近记叙文。这样看来,在讲述教育叙事之前,最好阅读小说,观看电影,从小说和电影中体察讲故事的技巧。讲故事不过是两个技巧:一是有条理,二是有文采。相比之下,有条理比有文采更重要。所以,只要具备日常的讲故事能力,就可以逐步学会教育叙事研究。
中国教师报:您在写作中是否遇到过困境?您的写作修改得多吗?
刘良华:好的写作是一气呵成的,但我的写作几乎都是反复修改的。我在写作中经常遇到困境。最大的困境是感觉自己将要讲述的故事只是一个事件,而暂时没有弄清楚这个事件背后的教育道理,我不知道要从哪个教育道理的角度去讲述这个教育故事。可见,教育叙事貌似讲述教育故事,但好的教育叙事其实是用教育故事去证明相关的教育道理。教育叙事即便不采用夹叙夹议的方式将教育道理讲出来,但好的教育故事从来都是隐含了教育冲突、教育道理的。教育实践中的冲突其实对应了相关教育理论上的冲突。教育叙事虽然只是讲述教育故事,但好的教育叙事总是悄悄地讲述某个教育道理。
写小说本来就有两种方式:一是“义理先行”,先确定要讲什么道理,然后顺着这个道理去搜索相关的故事材料,让故事成为义理的证据。这是“文以载道”的思路。二是故事本位。先考虑某个有趣的故事,暂时不考虑其中的道理。待故事写成了,再思考故事背后的道理,并反过来根据相关的道理来修改和调整最初的故事。其实,只要故事足够有趣,有趣的故事背后就一定有道理。任何故事都会在读者那里自动激发出相关的情感体验和道理共鸣。
我的写作介于两者之间:有时会义理先行,先确定我要讲什么教育道理;有时会纯粹讲故事,按照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真实呈现这个故事。后面修改这个故事时,再有意识地从某个教育道理的角度,有意识地强化某些冲突而淡化另一些冲突。有时会采用夹叙夹议或自我调侃的方式把我想要讲的教育道理直接呈现出来。我的修改主要考虑两个标准:一是故事的趣味性或可读性。二是故事所隐含的道理。
中国教师报:写作的素材如何积累?如何找到写作的起点?
刘良华: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故事,故事是我们创造的。我们的故事是我们从事教育改革的结果。在进行某个教学改革或教育实验之后,我们把自己的教育改革过程及其悲欢离合讲述出来,就有了故事。
当然,对于有些教师来说,他们并没有进行有意识的教育改革,而是无意识地一路走过来,等到进入职业发展的某个阶段,感觉自己的教育生活发生了一些有趣或痛苦的事件,尝试把这些有趣或痛苦的教育事件讲出来,既可以反思自己的教育实践,也可以为其他同行提供可借鉴的经验或教训。也有第三种可能:教师发现身边的某个同事或者同行有很多做法令人赞叹,其中有一些可借鉴的教育智慧或教育经验。
也就是说,教师的教育写作可以有三类素材:一是有意识的教育改革;二是无意识的教育生活;三是他人的教育经验。在这三者之间,比较重要的写作素材是他人的教育经验,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教育改革。有了这两类素材,就比较容易找到写作的起点。
中国教师报:您的写作受到了什么人、什么事的影响?
刘良华:我的教育叙事写作主要受两个人的影响:一是苏联的苏霍姆林斯基。一般人看重的是他的《帕夫雷什中学》和《给教师的建议》。我个人更喜欢他的《把整个心灵献给孩子》。二是胡适的“自传”。最初看的是他的《四十自述》。他在“自序”中说:“我在这十几年中,因为深深地感觉中国最缺乏传记的文学,所以到处劝我的老辈朋友写他们的自传。”照他的说法,“我们赤裸裸地叙述我们少年时代的琐碎生活,为的是希望社会上做过一番事业的人也会赤裸裸地记载他们的生活,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后来,我更喜欢看他口述并由唐德刚整理的《胡适口述自传》。
从教育叙事的视角来看,自传的价值不仅在于“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更重要的是,它本身就是一种特别形式的教育学,它不仅是个人生活史,更是民间教育学和叙事教育学。
为此,我收集并阅读了大量的传记文学或口述自传以及有关传记文学的相关理论。我在2011年出版的《叙事教育学》呈现了对这些传记和相关理论的阅读理解以及引用。
中国教师报:如何克服惰性,持续不断地写下去?
刘良华:最好的办法是养成写教育日记(日志)的习惯。每天坚持记录,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无论多么简短,也要呈现上午、下午、晚上三个时间段发生的重要事件。最好每天记录,这样就不给自己偷懒的借口。我个人一直有这个习惯,每天记录,我称之为“教育日志录”。主要记录我的日常起居饮食、我的专业阅读生活、我的专业写作的某个灵感或最新写作进展。后来,我开始研究积极教育学之后,养成了另一个习惯:每天尽量记录1-3件比较开心的事,让自己尽量形成积极的解释模式。我当广州市海珠区第二实验小学教育集团总校长之后,把这个办法推广到集团的全体学生,建议学生每天记录,我们称之为“夕拾课程”。
中国教师报:目前出版专著的教师不少,能否谈一谈您对这些作品的看法?
刘良华:当下中国的中小学教师写作出现了一些令人喜爱也令人钦佩的作品。比如,李镇西的《爱心与教育》,李希贵的《学生第一》,严杏的《身边的小豆豆》,徐莉的《没有指责和羞辱的教育》,等等。这些出色的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都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几乎是一种教育自传。
有些教育叙事要么太琐碎,既没有有趣的教育故事,也看不出深刻的教育道理。有趣的故事可以给读者带来游戏感,深刻的道理可以给读者带来思想的震撼,甚至可以用来改进专业实践。如果教育叙事既无趣又无用,就没有可读性了。
中国教师报:您现在的写作重心是什么,未来有什么写作计划?
刘良华:我现在的写作重心是把做广州市海珠区第二实验小学教育集团总校长期间发生的教育事件记录下来,按照时间顺序和教育改革的主题,讲述“集团化办学的行动研究”。我未来的写作计划就是出版一套“集团化办学”丛书。丛书第一本就是我写的《集团化办学的行动研究》。另外几本教育叙事是我们集团做的有关朝话课程、夕拾课程、午修课程的改革,有关校长集体学习(校长月末例会)、教师学习(教师高研班星期一例会)、家长学习(家庭教育星期五例会)的故事。